走过上架桥(二) 我们耒阳东乡一带有一句俗语:爷(音ya阴平)亲寿大,娘亲舅大。意思是说父亲这一边的亲属,谁的年纪大谁尊贵;母亲这一边的亲属舅舅最尊贵。所以,每一年的正月初二,我们都会去给舅舅拜年。我小时候常常纳闷:难道舅舅还能大过外公吗?后来渐渐明白,大概是因为过去的女人倘若一旦受到夫家的责难,前去“讲理”的娘家屋的人中,能够起决定作用的那当然是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孩子的舅舅。所以说“娘亲舅大”。 我母亲兄弟姐妹共有七人,我有三个舅舅,但是等到我们能够去许家洲上拜年的时候,外公外婆早已作古,大舅舅、二舅舅也过世多年了。我母亲是在十岁的时候,由她的奶奶作主,嫁给姑姑家的表哥。后来,这个表哥犯了错误,自杀身亡。母亲当时已生了大姐、二姐、大哥。母亲无法养活这一家子,才又挑着箩担,带着大姐、二姐、大哥从文冲村走过上架桥,来到谢家台子,嫁给了我的父亲,这才有了三姐、四姐,还有我和弟弟。 我早些年跟随着父亲走过上架桥去许家洲上给舅舅拜年,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我的五姑姑也是嫁到这个湾里的。父亲其实是去看他的姐姐,至于给舅舅拜年,那是我们小辈的事,他是舅舅的姐夫,自然应该是舅舅先给他拜年。所以后来那些年,我们就由哥哥领着去许家洲拜年了。 我们到了五姑姑家里,欢欢喜喜从五姑姑手里接了那关冲的封纸铣,解散了,拿了一根神香点燃,蹦蹦跳跳到正厅屋边放铳子玩。正厅屋的神台上的墙壁贴了写着“天地君亲师”牌位的红纸,大门两边有一副对联,我已经忘了写了什么。只记得大门口的石墩上放着半座石磨,照例贴了写着"泰山石敢当“的红纸,放置在正厅屋里的水缸也贴了一小片红纸,上面写着"水中取宝“,外面的墙壁上贴着“对我生财”。这些都是五姑父写的。五姑父的字写得很好,印版印的一样。 我和弟弟放完了关冲铳子,又回到姑姑家,外面有些冷,我们挤到火塘边烤火,听大人有一句没一句拉家常。没听几句,便又没了耐心,于是又挤出来,站在屋子中间仰头看那挂在墙上的相框。相框里有好几张着军装的照片,那是五姑父。 五姑父的故事非常传奇而又令人唏嘘。五姑父八个月大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改嫁给了下庄“一百零八甲屋柱”的主人陈福英的族弟。于是,五姑父改姓陈,又认了陈福英做干爹。五姑父长得高大、健壮,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十五六岁时在下庄上下三湾已经鲜有敌手了。两年后,孔武有力的五姑父被大乡绅陈福英送去了国民党十六航空学院学习,开启了他灿烂辉煌的人生。五姑父后来在傅作义的部队服役,驾驶过飞机作战,听说还娶了高官的千金,前程似锦。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电报通通断送。五姑父接到“母亡,速归”的电报匆忙往家乡赶,在过耒阳易口渡等渡船时他算了一卦。那个算命先生说他马上喜上加喜,他听了很气愤,自己明显是来奔丧的,算命先生却说自己有喜事。他反复问了算命先生真的是喜上加菩吗?先生说没错。他就砸碎了算命先生的二胡,并把电报拿给旁人看。五姑父后来说他一生就做了这件不道德的事。 飞行员飞一般地赶回家,见母亲正襟危坐在正堂中的大师椅上,一下子全明白了。家里早给他订了我五姑姑作童养媳,现在该完婚了。这个后来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的五姑父心里寻思:自己在北平已经娶妻,并且妻子怀有身孕,此刻再婚,应为不妥。然而,转念又想,若不答应婚事,恐难已脱身。 于是,这个国民革命军的飞行中队长就这样和我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姑五姑姑完婚了。婚后不过几天,魂不守舍飞行员被我五姑姑看出倪端,她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个决定他命运的男人。一天,她跟他跟到了下庄堰坝上,身心憔悴的五姑姑突然头一昂,对着飞行员昂然说:“好吧!你要去北平,我也不活了。我小的时候, 我爷(父亲)就要把我浸死。今天,我的命还是从这水里走吧!”说完,纵身往水里跳,被五姑父一把抱住了。 我五姑姑说这话是有原由的。五姑姑刚生下来没多久,爷爷心里很烦,连续生了三个女娃,尚无男丁续香火,家庭负担又那么重。爷爷瞒了奶奶,抱了五姑姑要丢到后山水塘里淹死,走到半路,五姑姑醒了,大哭起来。爷爷于心不忍,又抱回了家。 我们应该承认这个国民革命军中飞行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无论他是想回到北平那个妻子身旁,还是抗拒不了现在这个新婚妻子的以死相逼而留在故土,这都体现了中国男人善良忠孝的宝贵品质。之后,他落魄到卖豆腐维生,也从未见他对生活有一句报怨。 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时已经属于超大龄青年了,是五姑姑做的媒。弟弟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岁了,所以,等我们能够跟着父亲走过上架桥去许家洲走亲戚的时候,姑姑、姑父已经是老人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前这个半伛偻着身子的老人同照片上那个英姿飒爽的飞行员联系起来。 我有时候常常想,人的命运真的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变数,往往一点细微之处就决定了人的一生。五姑父的一生,开始仿佛命运之神把他拔到了一条高速公路,让他飞黄腾达一阵,然后又将他推到一条乡间小路,让他平庸寂寞了余生。 五姑父从此与北平那边断了联系,所有的来信来函均被老太太截留。没几年,新中国成立,大地主陈福英倒了霉,五姑父的靠山倒了,他在下庄也无法立足了,只好又从下庄到上架墟场,走过上架桥,回到了许家洲。 早初的几年,他当民办教师,后来被人挤兑,去公社林场当会计,去板子厂当会计。板子厂倒闭了,他便跟着一个表兄弟学做豆腐卖。我懂事的时候,常见了五姑父担了豆腐担子,从许多洲上走过上架桥,到我们谢家台子来卖豆腐。我母亲见了,就会轻声叫他一声“姐夫”,然后请他进屋喝一碗稀饭。五姑父唯唯喏喏,样子十分谦卑。 我们从许家洲上走完亲戚返回,走到了淝江边,一步一步登上上架桥。我立在桥面,看到北面的侯憩仙山上风云涌动,我的脚下淝江水却永远那么宁静。我就想起我那个曾经是国民革命军飞行中队长的五姑父,他心里也许时常风云涌动,然而,他的脸上却永远那么平静。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五姑父突然生病,随即病亡。二十年后,五姑姑病故。从此,我就很少再过上架桥去许家洲走动了。 仁厚而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们的魂灵!
9 T G( j, e8 V0 b0 f) c5 @4 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