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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三
0 b& z6 \) ?, s; u# U% N) O2 r “阿三死了”。+ \7 J! U. j4 q
妈妈待我放下行李,叫我坐。7 b8 F2 ?- m* {7 U# T
端上一杯热茶,颇为惋惜的说。
6 `& {/ ?7 \! s/ N: n* ` “怎么?”我很惊讶!0 @" A5 U2 j# ~
“摔死了”9 t1 x$ }9 A* T4 [
“摔死了?为什么?”我把端起的茶又放下。; L0 h% d4 o. V5 S6 H
“采野桑茧的时候,从那棵老桑树上掉了下来。”* y& E0 X) F4 ^. K
我沉默了,脑子里面出现了很多画面。
# w9 {% D% I1 | 那棵老桑树。
& S% M ]2 X: V 那棵老桑树就在那湖的旁边。那湖叫应天湖。. O3 J4 F. |2 g+ q! K: V
据死去的会唱孟姜女哭长城的九姑婆讲,那应天湖是地震出来的。
2 J+ U0 K& B0 E4 ~' _3 x% k 那棵桑树是她小时候就有的,那时候就这么老,现在还是这么老。
9 D- u6 y% q$ p8 U9 H5 p 五保户九姑婆活着的话,应该100岁出头了。/ x* i! ], [2 X \* }# l( t) \5 K
她是在我小学毕业那年走的,90多死的,是全村活得最长的一个。/ p! {2 b& t6 h! o0 G. U
从我懂事开始就记得她一直是全白的头发,干瘪的身子这模样。
9 ]1 H( e& A& \5 W7 j, Q% Z 你想像不出,她的主要食物来源就是集体的补助和不管什么病因死去的动物。
6 ^' b6 t# q7 K+ R 那么这棵桑树应该100年以上很多了。也许200年了吧。) }3 W. H R8 `
那棵老桑树是野的。
. q- P) _8 V" [' b0 n2 E6 |9 b 野桑树上结的桑葚特别多,又特别大,而且特别甜。
7 F1 E+ y$ Y/ \3 |) w% R7 W0 Y& V 初夏的时候,桑葚熟了,紫红紫红,晶莹剔透。
4 [. H1 q0 c8 S9 F) [8 J 低处的早已给孩子们在桑葚还没有成熟时就采吃完了。高处的,大人收工回家路过,会顺手采一把带给自己或邻居的孩子。! ~1 c& d5 w' O4 O: d
那棵树是斜着向湖面方向长的。大孩子告诉我,那是为了吸收更多的阳光。
+ E) v' b$ @2 c' R- ?- w 靠岸的一边,已经没有树皮,露出木质部分,像用砂纸打过一般光滑。6 a2 a( h# r2 _4 s* `+ l2 A, U/ l; S
那是由于很多孩子上上下下的缘故。上去采桑葚,上去摸鸟窝,上去纳凉,上去捉迷藏,上去采野桑茧。
1 I2 k2 i* m9 |! Z$ e/ f6 b 阿三就是上去采也桑茧掉下来摔死的。
" F: |8 \6 B" l7 [% g6 F0 n; S 阿三比我大二岁。是个方圆数里最漂亮的女孩。那样说不是为了文学作品的需要。是真实的。
! o, d% y! W3 n1 k1 p# i" W 也许真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吧。
$ P& l# V6 F. L& n; B7 \% S 阿三死的时候,孩子三岁了。我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
$ I r* \" b! u- g6 A' X 阿三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年龄到了就结了婚。男的是个木匠。" ^: h I: \ z4 y
她的家境比我的略好。那时候的好与差,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
5 z" y- S( f" P, T' X 但她家确实比我家好。
$ m$ ^! ^3 o) B1 p+ w. S4 j 因为我爸爸是小队队长,是个“官”,拿的是工分;她爸是个木匠,在镇上的木业社,是个“匠人”,拿的是工资。4 V: }) z3 q& X" v/ G
那时候我就知道,当官是不如有技术的。
) [7 ]5 g1 m& N X; h 她家在我家的后面,我的家成了她家围墙的一部分。所以她到我家北窗就很容易叫到我的。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就是这样一起上下学的。6 w; f" o4 K% o! ?- a' {0 h
她死了,是摔死的!我不能想像。
/ s L; v- |. b5 {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春节的时候,他们全家来娘家走亲戚。我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更美了。尽管青春的美和成熟的美是不一样的。5 K' ~/ C% n- o, ?$ V7 h( G
她笑着对她儿子说:长大要向叔学习,做大学生。
8 J. X+ n& d& p6 g4 j) r8 K 那时候上大学是很光荣的事情。我们村是大学生高产村,两年间出了两位大学生。邻村的家长们都以我们作为教育孩子的榜样。
! N9 J: q( O! _! d/ ^7 q" L# K 其实我们村出了三个大学生。不过第一个是知青,不是土著,但我受他影响比较大。! n6 t/ i$ X7 m/ q
现在还是榜样,我很开心,笑着抚摸了一下阿三孩子的脑袋。' i) ]4 D8 I) C* D8 a
那是阿三留给我的最后印象;穿着红色对襟的丝绵棉袄,依然是那样的好看。% t" \2 W1 x( [0 H! S7 G
阿三走了。我每年至少可以见她一面的机会没有了!
: h) V( C; u3 v8 a3 T X, y8 D 我的眼睛红了。# `5 T* o% F, D! i) ?" t: g1 Q8 k$ y
妈妈叹了口气:唉……2 L# A* N, T+ `8 V( p6 H- F
红色丝绵棉袄成了我最终的印象。
, e* Z" P/ W7 L( k 妈妈说,那件棉袄是用她多年采来的野桑茧剥了丝绵做的。
! i2 t5 D4 Q, g 那是她的嫁衣。5 ?6 ^& i% d" H; L( u: H
妈妈说,送终的时候她家人给她穿上了这件嫁衣走的。
3 P" l* J! [# v5 r- e/ I 我在想,那嫁衣就这样和她一起变成了灰,装在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不是还挂在她婆家的墙上,就不知道了。& Z: G- k/ [, _0 _3 e0 C
那件嫁衣是用她亲手采野桑茧的丝绵做的。- U! s- B V1 R9 }' Y# y+ L% s
那么那棵老桑树的影子总还是伴着她的。于是我有了些许的欣慰。6 C' @3 f* _5 i1 r9 l+ `% Z" A% j
看官也许不知,如果我不上大学,也许这件嫁衣会伴着她走进我的洞房。1 O+ c8 R/ `! z h) n' y6 ?
尽管她大我两岁。
" E- B+ U& |. `2 S7 F0 i 那时候我们都不懂得爱情!5 v# V7 |/ R9 M, {* w& \
初中的时候,我个子还很小。她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了。农村已经有人给她说媒了。4 _) T7 _2 u) l" |+ J W
每次有人提媒,她就会跑来告诉我。* |6 }4 L. U* I, j9 h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考上了省重点中学。
" k" H9 |) P7 H& e m; W; d 她什么都没有考上,很快就进了缫丝厂。$ U: O; u4 {3 F
那天午后,父母都下地了。阿三来了。我正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席地躺着午睡。
1 v* d; ]" y. v, K 她摇醒我。
7 o1 `/ r# f8 W 我看出来她哭过了。
" r) ^$ l+ E) Q6 P- I 她说厂里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厂里某干部的儿子。她父母很满意。正说服她答应这门亲事。& C$ I! Q3 K6 t+ z1 C4 C+ g
她问:你高中毕业会上大学吗? @& `; R7 z9 y6 Q
我说不知道。大学很难考的。我们都是农民,父母大字不认一个,大学,我没有想过。
5 Y2 b- Y+ }8 }3 u V 她说:我等你三年好吗?
7 a- c* _ Z" Y9 x+ Q D; B% J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等我?& C) b' q. z4 G+ Q! s
我只知道我们是邻居,是同学,是两小无猜的朋友。我根本不懂得她的意思。
' d' k6 i3 P) \( L2 i 她在我手臂上狠狠的拧了一把。开始搂着我。我像一个孩子,她像一个姐姐。
& C2 d/ A3 E, b4 O' F# }, Z 她也是穿了短裤,上面是汗衫(现在叫T恤的那种)。
; O1 T/ m ?2 t! ] 我感觉了少女的酮体。那是第一次。我有点害羞。8 U; W" l" T! B
我说好热。我推开了她。
, b: h3 w( @7 e3 G7 w 我看到她在哭。
$ R' I1 p. m/ t9 d 她哭着走了。
7 ` {6 U% x: H. g. v/ l 后来三年高中,功课很紧,放假的时候家务也忙,所以我和阿三只是有空的时候一起聊聊。
3 H, P |2 B: e) x$ X 其间她告诉我很多人追她,也依然有好多人给她提亲云云。我皆没有在意。, {/ a9 B; P1 O! R" S" V: r. }$ a
直到我上大学的那天,我终于懂了阿三那天话的意思。
* P0 |7 z: _- O) v3 F- } 不能怪我,那时候我连发育都没有全,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W. q7 p1 @: C& V' v+ ^: S) t
八月份录取通知来的时候。村里有些小小的沸腾。但由于去年已经考上了一个,所以没有像去年一样炸锅。* r" \" g: B# }* k# C4 L6 q
去年那个时候,简直就是村里的节日。
1 c( x7 J% j6 f* U; n3 z8 ^2 h; E 大队里敲锣打鼓的送喜报到他家。
9 _9 V; X5 K8 p! B. h' M2 T 那场面对于考上大学的,我见过两次。第一次是那位知青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上了某名牌大学。# ?% c+ I0 [" g8 S0 u1 }
其他的,就是每年冬天,谁家有孩子去参军了,才享受那份荣耀。5 _: ?7 y! O& {( c, S6 L/ P" W
轮到我的时候,是邮递员直接把录取通知单送到我家的,没有送到大队,所以也没有了那敲锣打鼓的场面。自从那以后,上大学的就再也没有享受那份荣耀了。- _) ?3 l8 l: s! E n3 S
那也是夏日的午后。我爸听到邮递员在打听我家地址,所以就直接接了通知书回来。
U6 @9 C, O; H5 E5 t) N* f 他已经知道我考上了,是邮递员告诉他那不是一般的信,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不要弄丢了。所以他进门的时候,光着的脚踢到了家高高的木门槛上。大声的叫着妈妈的名字。
. A' M9 K2 s- h5 c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内屋冲了出来。
! L& a' I/ y4 {7 n! i 爸爸说:你考上了!$ U; {' F+ z( ?* m @: x* w
妈妈也出来了:真的?真的?妈妈是惊讶加狂喜。, w3 m. z+ P4 o4 i+ j4 I/ d
妈妈不停的擦着眼角。
* S: | L: z) r# _* } ?9 W3 Z 那个傍晚,村里再次沸腾了。; k, Q F( Z& v+ Q
于是那个晚上,在应天湖边纳凉的人都又重新听了一遍瞎子阿福关于状元、中举之类的故事。& h3 u/ n; G3 N4 r% O. ` x4 G9 n/ D
于后的几天,慢慢的归于平静。
- \) F4 ]' _% g9 _& \4 j7 o) F 除了我去走同学,相互庆祝以外,爸爸没有让我随便外出。3 a# i/ }1 [; B6 D4 [
八月中旬的时候,秋茧开始回山(蚕开始做茧叫上山,采茧叫回山),茧站招临时工。由于我离开学报到还有一个多月(我开学在九月下旬),所以我就报名去了。
/ Z2 W7 n! I; Y8 B' Z) z, u* `+ u 看官发现,我和阿三并没有很多可以写的故事。2 A' t# B/ P8 \, W7 p5 g2 c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也许很多都是很平常的事情,都随着岁月的流失忘却了。. ~0 L$ h) t/ u
其时阿三已经住在镇上,他爸单位分了一套房子。我们见面的机会已经不多。
, U4 E2 ?& B5 O+ a! _! f 终于我要离开家了。父亲和姐夫分别挑着行李送我去车站。4 O. l2 ]+ G8 F1 h* B
行李里面有一床崭新的蚕丝被用红色包袱包着。
' w. ` N0 k6 o, ^ 江南农村养蚕人家时常会留一些不能缫丝的双宫茧,加上一些野桑茧之类,在儿子娶亲或女儿出嫁的时候,做成新被子或棉袄。 ?3 H1 G9 z( ~) R# k
19岁,我上大学了,拥有了这样一床被子。现在那红色的仿缎子被面已经褪色。丝绵每两三年翻一次,依旧是那样的温暖和温馨。; a% k9 V7 T8 x! m8 ~
初秋的6点,天有希些凉意了,朦胧着还没有亮透。
1 B* Q0 [/ T* u2 s 车是6点半的头班车。我们三人在小小的候车室等着。/ X" k n5 _) v0 p9 [. s
忽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车站门口晃过,又退了出去。
! m1 v# f' R2 @9 D; ~: H 是阿三!!我很肯定。& K- ]: w L$ O6 m) ^
我出去看了看。
/ _% c7 H' K9 |+ B6 l7 W- w 阿三在门口。1 y/ m5 R2 e' D8 ]$ g
手里拿着一个用围巾包着的包裹。7 h/ N- b- u) W7 K: k
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泪花。* m0 C' {( K. Y7 T+ }: n
喃喃道:这是小棉袄,送给你。
7 }" m5 W: d; q+ F ` 我接了。我知道那是那些年刚刚流行的东西,用两件棉毛衫缝合,中间夹了蚕丝绵,又暖又轻。$ p! z) F8 L' u- }1 X
那应该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棉兜做成的。里面应该有那老桑树上采的野桑茧。0 l' _7 g+ }: L3 }6 X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开始隐约感觉了些什么。( W6 R8 W. f& ]( S2 F
我说谢谢。6 v$ i3 i0 E: H+ Y, T
我真的不觉得爱情已经来临。一个老邻居,一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一个多年的同学送你这样一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 D! W8 {# d! H5 T. z 现在我知道了。三年她白等了。4 k; a( C2 v. n; ] k" c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会告诉我那么多有关她亲事的事情。
4 m: V( H! K( N. B6 L 我终于知道了那天她为什么会这样狠狠的拧我。
3 D( L& s, `2 @2 H0 [ h6 d/ f 我终于知道了她那天眼中泪水的内涵。
* g, b6 k4 Z2 N2 } 一切由于我的考上将成为历史,成为记忆,成为遗憾。
7 v" O- k- e1 ~7 m 三年!!一个含苞初放的少女已经成为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M' c$ b$ L3 j; e7 _
爸爸在叫我,开始排队上车了。
: [+ O& n4 I% z1 P 她说我走了,说了些关照的话,并道了再见。; |* Q( e7 k3 Q4 I* j- J
我提着那个包裹到了车站里面。我说阿三送了我一个礼物。
! h8 ]! E* Z! ~0 R& P 爸爸说:哦。0 I5 t! B; t# b' A6 u
过了片刻,爸爸认真的对我说:你现在上大学了,不要谈对象。
# x" ^- z- w2 o 我说:爸,你放心,不会的。
5 q2 U6 Y$ w- e* V1 S9 c! b 那件小棉袄伴了我随后很多年。
0 {% Y8 c0 {" K+ N9 d/ ^# J 年底寒假的时候,阿三出嫁了。 k- y9 |4 I2 n3 p- Y
春节的时候,她回娘家那天,正好我不在家,所以我们没有见面。
, g' E6 N; E8 K1 @ 我曾经一直在想,等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资,一定要送两个女人礼物:一份是给含辛茹苦的妈妈的,另一份是回送给阿三的。8 F9 I4 v( R4 b5 m1 t7 C
她终于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 u5 I& M' v* `
我只有一个多学期就毕业了。
0 b% r% T+ H+ t+ U! o0 P5 r 但她没有等到。* b4 T4 E. V& ]
人生的遗憾就这样的无处不在。
- M7 n# M6 c2 x N 阿三走了。! y7 Z) N- s/ y d7 o. j$ x! G
那时已经是80年代后期,江南农村的生活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8 t; k7 ]* _( S a# ? 老桑树上的野桑茧已经很少有人采了。- p: F, Y. A. I
阿三还是忘不了要去采。9 d( T( T0 p; W8 Y Y' d3 z9 z
也许,那野桑茧,于她,饱含这很多少女时候的梦吧。6 I( a5 A3 S. Q
2005年12月27日于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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